我很怕故乡的冬天,很多雾,冷冷地坐在学校上课,常听到矿务所敲紧急钟,噹噹噹,噹噹噹,然后开始广播几号矿出事。假设爸爸刚好是在那个坑,我在教室里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里拚命祈祷,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可能外面还在叫,我们还是默默地在上课,老师也会故意把窗户关起来,怕受影响。
等一下就有一个老太太——很会办丧事的一个老太太,那感觉就像一个死神,她喜欢穿黑衣服,头发就绑在后面——从雾里面穿过来,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我就祈祷,不要叫我。然后她叫某个小孩的名字,说“阿中,来接你爸爸回家”,就看到一个小朋友收书包,开始哭,出去,全场安静——那样的画面让人永生难忘。
你可以想像那种场面吗?小孩子跪在前面开始烧纸钱,一堆人哭,大家讨论怎么办后事。你哭不是因为他父亲的过世,而是再过几天这个同学可能就要去投靠亲戚,甚至去城市里当童工。
在那样一个矿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行业危险,每个人都知道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人们学会一件事情叫互助。村子里如果刮台风,屋顶被掀掉,第一个被修的肯定是寡妇家,因为大家都去帮忙。虽然矿区的生活很辛苦,但大家会珍惜人跟人之间的情感。
这个村子消失36年了,我父亲去世是1989年,他是矿工,硅肺,五十几岁生病,六十几岁受不了,自杀了。第二天治丧的时候,我弟弟说爸爸曾在夜里讲,他的丧事即便是半夜通知他的朋友,他也自信他的朋友都会来。
出殯那天,叔叔伯伯很早就来了,每个人自己拿草鞋来穿,草鞋上套著白布。从我家到平路路面有20级台阶,我是长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边大哭,我哭不是因为我爸爸,我是看到十几个叔叔伯伯,六十几岁,都是硅肺,皮肤苍白,腿瘦瘦的,使劲抬腿上去,肌肉收缩,我看到十几双腿在抖,心里想我这一辈子如果有这样的朋友,即便什么都没有做,也很自豪。
我对上一辈那种情谊、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会受不了,觉得这群人是寡情的。经过最重、最浓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个地方,会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你的故乡、你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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