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天津南市昇平后杨家柴厂，是个典型的贫民家庭。父亲做小买卖，卖糖果、糖葫芦等，母亲是童养媳。父亲比我母亲大16岁。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全靠父亲一人养活，我从小就尝够了过苦日子的滋味。
　　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有肺病，母亲常常为了生活太贫苦而难过，跟父亲吵嘴。我很小就懂事了，看见母亲为了父亲挣钱少和他吵嘴，我就对母亲说：“你别难过，我长大了挣钱养你。”
　　有一次，我父亲一大早就上市卖货，下了一整天大雪，父亲晚上回来在大门口不住地咳嗽，我听出是父亲的声音，赶快到门口去接父亲，看见父亲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又趴下身去用手抓起，连血带雪又送回嘴里吃下去了。他对著我摆著手说：“没有事。”他认为这又补上吐出的血了。他有病不吃药，硬顶著，说：“吃药太苦了!”
　　记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母亲叫我给父亲做一件半身长的对襟大棉袄。虽是旧里子旧面子，给絮了一层新棉花，这件棉袄父亲去做买卖才肯穿。我父亲去做买卖是到妓院卖糖葫芦，要深夜12点多才回来，我和母亲坐在炕上小炕桌煤油灯前做针线活儿，等著父亲回来。
　　这天父亲连咳了几声，我赶快跑出去开门，见父亲双手抱著肩，冻得直哆嗦，早晨穿出去的新棉袄没有了，只穿著小破裌袄。父亲不容我说话，就径直跑进了屋子，坐在炕边上对著小煤球炉子烤火。母亲一眼看见父亲身上没穿棉袄就急著问：“棉袄呢?”父亲已经暖和过来了，才慢慢地说：“给了人了。”
　　父亲说是给了五兄弟了，就是我父亲的把兄弟，我叫五叔。父亲说，跟五叔一道在妓院做买卖，五叔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被一个日本宪兵打骂侮辱。五叔气恨不过，冲上去打抱不平。那群宪兵就反咬一口，说五叔偷了他们的钱，抓他进了宪兵队。
　　父亲说：“这次五叔被抓走时，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小破棉袄，我把我的新棉袄给了他。去坐牢哇!十冬腊月，进了宪兵队九死一生啊!要受刑啊!”又对我说：“为人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我父亲一个字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会讲《三国》、《列国》、《隋唐传》，讲侠客、义士，都是从听书看戏中学来的。
　　母亲本来很生气;听父亲说完这些，母亲叹了一口气，也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