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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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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B04版:先驱文化
马路的另一边
 作者:杨林沙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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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在一个多月前,就接到了Lin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他激动地告诉我,他的创业移民终于成功了,新西兰移民局批给了他永久居留签证(PR)!他要在十一月底举办庆祝宴会。他还特别强调,之所以提前这么长时间通知,是想让朋友们无论如何都要来。
  我也为Lin深感高兴,在电话上向他连声道贺。这么多年,我见证了许多同胞办理创业移民的过程。不仅沾满了汗水,还流下了许多泪水,喝下了许多苦水......
  Lin如此重视这次庆祝,俺也得要上心。接到电话后当即就在手机上设置了提醒日志。
  庆功宴那天,手机导航把我按时带到了目的地,这是奥市南区一家有舞台、可以唱卡拉OK的中餐馆。
  Lin夫妇早就站在饭店门口迎候了,他们接受人们祝贺时绽放的笑脸看得出来,他们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没有请主持人,也没有繁文冗节。Lin夫妇上台就开言,感谢这感谢那,最后一句话是:三年了,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一首《风往北吹》献给大家!
  歌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赢得大家一阵热烈掌声。原来他们夫妇俩都是麦霸,唱得相当有水准。尤其是在此刻,心里去掉了所有的掛碍,他们已经不是用嗓子在唱歌,而是藉著这歌声来放飞他们那被压抑、被束缚了太久的心情。
  此时,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掌声,不仅仅是用来褒奖他们不错的歌喉,更是用来伴随他们飞扬的心情的蓝天背景。
  前几天,两位国内旅行社的同行来新西兰考察旅游线路,经朋友介绍,我跟他们见了面。他们说他们要驾车一路向南,从北岛到南岛,要走17天。他们说他们要去惠灵顿。我建议他们一定要去Te Papa博物馆看看。
  我特意告诉他们,博物馆有一个特别的展品,是从一条马路上切下来的一块路面,上面嵌有一具袋貂(曾被误认为果子狸)的遗骨。
  展品旁边的说明告诉人们,这是这只袋貂想从马路的这一头跑到对面去的时候,被汽车碾压,永久的留在了道路上......
  Lin和众多移民的经历,让我不由得想去Te Papa的这个展品。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时常驾车疾驶在在新西兰城乡间的公路上。当路边苍翠的松林、碧绿的草场、洁白的羊群从路的两侧飞掠而过的时候,除却一份畅然的心旷神怡,还常常看见路上倒卧著一只只血肉模糊的小动物。那是被疾驶的汽车撞上的山雉、野鸭,更多的是袋貂。它们虽不再动弹,却都还睁著迷离的眼。
  如果说我曾经对此很愕然,那只不过是对这块土地栖息著的这些生灵就这样失去生命而感叹。要知道,这些生命曾经跟任何一种生存形态同样鲜活。但因为见得多了,便开始变得有些漠然。
  那一年,母亲和父亲从遥远的中国西南来到这里。在陪二老去Rotorua的路上,母亲不停地叹息,原来她对沿途躺在路旁这些不再附著生命的血肉的顾惜,远远多过她对美丽景色的感叹。妈妈伤感的眼神牵系著我的思维,我突然想到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些袋貂如果好好地呆在原来的地方,而不是跨过马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吗?它们为什么要跨越马路呢?到底要到马路的对面去寻找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
  有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带著血痕的袋貂来到我的面前,它幽怨地告诉我说,它之所以想到马路对面去看看,是想知道,那一边松树上的松果是否更丰满,那一边的日出是否更灿烂。
  原来这就是答案!
  小时候,听过许多故事,故事里讲著或远或近的先人们支离破碎的片断。传说在遥远的明朝洪武年间,燕王朱棣为争夺皇位,向南京政权发动战争,持续四年,杀掠无数。想当时,或杀,或剐,或逃,以至“道路蓁塞.田畴草莽,干村辟荔,魂哭鬼狂”,“东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几为丘墟焉”。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的祖先们背井离乡、携家带口从江西仓惶出走,向著人烟稀少的地方奔逃,最后去到了贵州这块在当时尚属蛮荒之地的林海高原。从那时起,祖先们就在这偏远的山原上,伐杉木做梁,剥木皮当瓦,刀耕种黍,弯弓打猎,一代代繁衍。从那以后,就不再迁徙,即使是在上世纪那个村人们整村整寨饿死的六十年代,族人也没有想到离开那里的山坡江川。
  我以为,自己也将匯入先人铸就的这种不变的宿命,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长,也将在那里走向蜡尽烛残。命运曾经将我远送到遥远的南京,然而无形的宿命最后又将我牵引回西南边陲绵延的乌蒙“泥丸”。(毛泽东在他的《七律-长征》中说的“乌蒙磅礡走泥丸”指的就是这个贵州地方。)
  忽然有一天,我告诉人们说,我要走了,我要去遥远的新西兰。人们问,新西兰在哪里,我在空中比划著地球的形状,告诉人们说,在地球的另一端,过了澳大利亚,再往东,再往南。那时的我,彷彿一条游出小溪奔向大河的鲤鱼,彷彿一只挣脱竹笼扑向蓝天的画眉,心情就像凤凰经历了涅槃。
  当生活蹂躪著我的命运,让我在得失、取舍的欲海中跌宕起伏,却总也荡不到海的深处,最后被海水挤兑到沙滩岸边,犹如一叶无根的褐色海藻,心中咀嚼的总是失落和黯然。渐渐地,麻痺和疏懒蚕食了驱动我血脉的心叶,每一天我需要用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当作成就来欺骗自己,否则我根本无法面对出国到底是对是错的自我詰问。日子便蜕变成这样一条路径:日复一日,我从日出海面便在上面走著,一直走到夜色阑珊。
  离乡去国的日子久了,每次回家我便被乡里的人们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华侨”。当人们用钦羡的眼神和心情询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的时候,我曾经想去告诉人们自己真实的生活。人们总是用不相信的神色看著我:你装什么穷?你再富有我也不会跟你借钱!于是便被不由自主地架在半空,已经由不得去解释,因为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是枉然。最难面对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们嘴里没说出来却从眼神里充分流露出来的期盼。我彷彿是这么一只袋貂,好不容易跑过马路,却发现马路这边的风景并不如原先遐想的那么灿烂。然而马路对面那些过不来的同类们却以为这只袋貂拣到了洒满遍地的肥硕的松果。这只袋貂便犹豫了回到马路原来那一边去的步伐,于是,那马路便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在这样的世界里活著。当看到故乡农村跟那里的土地一样赤贫的人们的时候,我彷彿觉得生活在奥克兰宛如生活在天堂;当看到自己的亲人都还在失业、困顿的处境中挣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才反观到真正的自己,此时,便会疑窦丛生:难道出国的决定真的是一个明智的决断?如果不是,那么,该如何理解当年那么多同胞,即使举巨债也要扒上集装箱偷渡海外,一船又一船?就算是今天,人们不用偷渡了,依然有许多人选择来这里留学,其中的绝大多数还是想留在这边。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圣诞,我去到首都惠灵顿城边金色的人工沙滩上漫步,当我倘佯到Te Papa国家博物馆的时候,发现展馆的一个展板上,问著跟我的问题几乎完全相同的话句:Why do possums want to cross the road?展板前展示著一块从高速路上截下来的沥青路面,上面深深地镶著一具袋貂的白骨。我久久地站立在这具白骨前,感受著来自这具白骨冲击著我的心房发生的激荡和震撼。
  前天,送一个朋友去机场,又看见机场里成群结队走出来许多人。我彷彿看到,这又是一批越过马路的袋貂,他们或鲜亮或皱折的衣衫下是毛茸茸的身躯,胸膛里有一颗噗噗跳动的心,头颅上有两只闪烁著激动和渴求的眼。
  世事便这么循环著:每一天,都还会有袋貂为了看新的风景,冒著被疾驶的车流碾过的风险,也要跨过马路,到对面的林子里去,就如同每一天,都还会有人揣著斑斕的梦幻,哪怕被海浪吞噬、被集装箱窒息,也要离开那生他养他的原乡土地,飘摇到未闻未知海的彼岸。不同的是,如果发现去到的那个地方并不比自己原先的那块土地更适于生存,每一只越过马路的袋貂还可以回去,而有些背井离乡的人儿,却没有了回去的理由。生活之于他们,就像眼前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海,即使找得到一艘不漏的船,却再也撑不起一张顺风的帆……

  (2017.12.3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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