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他给柳打来电话,问晚上有没有空。柳下意识看了看书房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傍晚6点了。
柳在电话里问他为啥不早点说。他说老早就给你微信发了N多信息,没见回音,才给你打电话的。
柳说:那得看你有没有事,如果有事,还得分是什么事。然后才能告诉你有没有空。
他说就想找一个人聊聊天。这人还得是年纪大一点的,有一点生活阅历,反正就不能是留学生堆里的。能想到的人里头,柳最合适。
“也就是说,一个留学生穷极无聊了,要找一个老人打发打发时间。是这样吧?......你没说我老?我自己说自己老,行了吧?你到我家里来吧。”
他执意叫柳去他在市区的公寓,说准备了他老家出产的茅台酒,周末了,歇歇吧,品品佳酿,唠唠嗑。
柳跟妻说了声有事外出,不在家吃饭,然后驱车赶到市区,把车停在奥大校园路边,走了好大一截路,到了那幢曾经是奥市首屈一指的酒店式公寓,乘电梯上了他住的26楼。
“茅台呢?”坐在他房外的阳台,看著左侧被强烈的底灯映照成蓝色怪物的天空塔直插半空,熙攘来往的车流灯光把远处的跨海大桥妆点成一白一红的两条卧龙,柳问道。
“你又不会喝酒,何况还要开车,喝酒会误事儿,就别喝了。”
“干嘛呢?说话算不算数?不喝茅台我来干嘛?”柳大声“抗议”。
“别著急,茅台我有一箱,待会儿拿一瓶给你带回去,我给你准备了上好的葡萄汁,跟葡萄酒似的,只是没有酒精。这可是你们新西兰的特产哟。”
他是柳在几年前一家语言学校当学生辅导员的时候迎进来的新生。入学自我介绍时,他说在南京读过大学。柳的大学母校也在那儿,所以对他莫名其妙感觉有几分亲近,所以看他的资料的时候格外仔细了一些。
他的资料上写著已经获得学士学位,在国内雅思成绩考了6.5分。这个成绩可以直接报大学,跑来上语言学校,亏了。
柳专门找了个时间让他来办公室,问他这件事。
“这是您作为学生顾问的职责范围吗?”他坐在柳的对面,疑惑地问柳。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不管怎样,学校希望每个学生都能选择到适合他的课程,而你的情况,似乎可以直接上大学了,没有必要上语言学校,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他觉得柳这个学生顾问有点不一样,于是告诉他,申请学生签证的时候,只想著怎样最快时间拿到签证,所以选报了语言学校。
柳建议他转校,直接上大学。
他问柳:可以吗?我可是一个学期的学费都全部交了的。
柳帮他到校长那儿说明了情况。校长同意他退费转校。于是,他在那家语言学校呆了不到两个月,就上了奥大。
从此他和柳成了忘年交,后来柳离开了那个学校,他们都一直保持著联系。
回到眼前。
“说事吧,我可不是来混喝的,忙著呢。”柳呷了一口葡萄汁,感觉非常爽口。
“你有寂寞的时候吗?”他在柳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端著一杯葡萄汁。
“谁没有呢?”柳不明白他为啥问这个问题。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起谁?”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一首很早以前的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啊?”
“这几天,我一个人的时候,眼前总浮现出这个人的影子。”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双人结婚照,背面写著五个字:我也结婚了。
“照片中的新娘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他的话轻得几乎让柳听不见……
考上大学那一年,在新生联欢会上,一个身材娇小且面容姣好的女孩背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致克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曇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打那以后,她就有了才女的称谓。后来担任了学校文学社社刊主编,在社刊上发表了不少诗。那些带著赣南湿漉漉的苍翠竹林气息的诗句显现了她的文字功底,当人们再度称她“才女”的时候不再是一种调侃。大学三年级,他竞选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兼文化部长,每学期的文艺演出,他的男声独唱往往是压轴节目。学生会与文学社的办公室相邻,本来他俩就同班,于是经常组织学生会和文学社联袂举办活动。有时候,人都走空了,整栋大楼就只留下他们俩。
那一年春节,他没回老家。年三十晚,他一个人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上网,顺便打印一些材料。他发现隔壁文学社屋里的灯也亮著,走过去一看,原来她也没有回乡过年。
那个大年夜,他俩到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堆吃食,在办公楼里一起过了一个年。她跟他讲赣南的老木屋和那里的传说,他跟她讲自己在家乡的吊脚楼和那里的马廊桥,直到霞光透过窗棂,把窗外的悬柃木摇曳的影子,照射到他俩身上。
有一天,她告诉他,新街口大三元电影院放映威尔‧史密斯主演的《当幸福来敲门》,她买了两张票,本来请另一个女同学一起去看的,可是那个女同学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想赏他一起去看。谁不喜欢看电影?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看完电影,俩人还沉浸在电影的情景里。在走向电车站的时候,她停下脚步,说没必要坐公交车,可以穿过玄武湖回学校。
于是,他们沿著中山路向北走著,过了鼓楼大转盘,踏上了中央路。一路上悉索的悬柃木落叶在他俩的脚边旋转著,随著他们步伐的节奏跳著伴随他们脚步的舞蹈,就这样走到了玄武湖边。在玄武门公园入口的边上,他跃上一段矮墙,回身把她拉了上去,跳进公园里面。公园早已关闭了,没有了游人,静得可以听见柳叶的沙沙声,还听得见湖中鲤鱼的悄悄耳语。
夜里的风吹皱了湖水,吹动了湖畔的柳树,也吹动了他俩的衣衫。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了他的臂弯。
在这样的夜晚,她不仅感觉到冷,似乎还有一点害怕,他笑她胆子太小。
就这样一边走著走著,一边说著说著,他俩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话。话题渐渐从《当幸福来敲门》转到文学、移向他家乡的女友。如果说谈起电影、说起文学时是两颗博动著的年轻心灵的对话,当他说起远方的女友时,情景悄然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面对一个静默的倾听者的独白。
这样的独白,一直延续著,从他们认识起,一直到唱起毕业歌的那一天。
大学四年,他觉得很充实,不仅仅是因为学业,还因为自己的心里满满地装盛了一个人;而追她的人其实不少,但却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入她法眼。这不合常理。他问她:难道诺大一个校园,竟然没有一个男孩值得她留意?她总是回答:或许有,但或许无份无缘。于是他起劲为她张罗,甚至还曾经自作主张给她买了两张电影票,连同自己的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好朋友一起交给了她。
那晚,那个朋友看完电影回来,对他一阵埋怨:以后别让他去当这冤大头。她心里早就有了人!他追问:“谁谁谁?”朋友说:“你自己清楚!”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我怎么清楚是谁?
毕业了,他的女友从家乡去南京看他。因为要陪女友在南京玩几天,所以他晚一些离校。他带著女友一起去送包括她在内的一堆同学上火车。她握著他女朋友的手,嘴里重复著“祝福”
这两个字,就早早登上了火车。当她的身影即将从视线里离开,他猛然看见她脸上流满了泪。他心里怦然一动,挥起手想跟她打招呼,她已经转身消失在检票口……
他回到他家乡的省城工作,而她后来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他一直保持著跟她的联系。QQ上的话语除了聊工作、学校的事儿,依然大篇幅地跟她说他的女友,结婚时还请她去参加婚礼,但是她说要帮著学校带学生做社会调查,抽不开身。
不久后的一天,他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张照片,是她和她的新郎的结婚照。背面写著五个字“我也结婚了”。那个“婚”字好像被水滴侵湿过,有些模糊。是雨水?茶水?他说,可能是泪水。
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傻傻地在阳台上坐了半宿。这时的他才意识到,当年在南京,原来她一直想跟他说些什么,却一直没有启口……收到照片前的一个星期,结婚三年的妻子,也就是当年那位女友,因为他没办法把她调到省城而离开了他,嫁给了县城的一个副局长,这个副局长一直在追求她,哪怕她已经结了婚。
他辞去了工作,离开了那座伤心的城市,申请了留学签证,来到了奥克兰。
打那后,每当孤独的时候,总是想起她,想起跟她在新街口看完电影一起穿过玄武湖翻墙回到学校的那个夜晚。
离开他和他的公寓,柳手上捧著他硬塞的茅台酒。反覆咀嚼著他的故事,慢慢品到了那里面有几分如这茅台酒般的苦涩,也有些许如这茅台酒般的甘醇味道。
驾车回家的路上,在夜幕里路灯下,柳问著自己同样的问题:当我孤单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会让我想起?
(2018.3.11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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