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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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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4版:先驱深度
外卖妈妈的生死时速
 作者:撰文 | 罗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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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岁的张宁从未想到,时间对于自己会变得如此珍贵。
  作为外卖女骑手,张宁的时间是用金钱计算的。“你有一张订单即将超时,请及时处理”。瓢泼大雨里,还有最后5分钟,系统响起了自动提示。她下意识将油门转到底,电动车猛然加速,大风夹著豆大的雨点迎面砸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一旦超时,6元一单的配送费会被扣掉3元。
  作为妈妈,张宁的时间是用生命来计算的。3公里外,天津肿瘤医院里,丈夫刘华收到了医院欠款缴费单。3天前他们为女儿萱萱存入的2万元住院费,已经告罄。他们必须尽快筹到钱,为女儿争取更多的治疗时间。
  1萱萱生病之前,张宁对自己如今赖以生存的互联网知之甚少,不太会用手机,更不会叫外卖,一直以为QQ和微信是两家公司。
  她被迫“触网”,缘于2017年春天。河北辛集的冬小麦正值返青时节,一年级学生萱萱突然跟妈妈张宁抱怨肚子疼,几天下来,愈演愈烈。
  张宁带孩子到了市医院,医生看完影像后建议,“赶紧去石家庄看看吧,我们治不了。”片刻都不敢耽搁,张宁当天就带著女儿租车奔往石家庄医科大学第四医院。
  一切在3月8日这天彻底被改变。经过骨穿刺、验血、全身CT等一系列检查,四院最终向张宁下达了明确的诊断书:萱萱患上神经母细胞瘤,病程已发展到4期。医生当即开出一年的化疗住院治疗。
  张宁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问医生:“这个病能治好吗?”“30%的生存率。”萱萱奶奶从没听过这病,四处托关系想找个熟人说明白。最终一个放射科的医生看完片子后,先是叹了一句:这个孩子基本没救了。似乎不忍,医生又多加了一句:总之你们要有准备,这个病一时半会好不了。
  一次化疗的价格是1万元,继发感染抢救的花销另外计算。已经进入四期的萱萱化疗时经常高烧不退,血小板掉到只有4或5个单位,医生赶忙停止化疗,推进无菌棚抢救,一袋200cc的血小板1430元,一次抢救可能用掉几袋。张宁当时和朋友开了家美甲店,丈夫刘华在工地做电工,两口子一个月能挣到四千块钱,在巨大的治疗费面前,杯水车薪。
  奶奶的印象里,每次萱萱被送进医院透明的塑料无菌小棚里,费用就没谱了。家里总共2万块钱的积蓄很快花完,张宁父母家里养的羊,婆婆家攒的玉米全部都卖掉,也只换了六七万块钱。
  老家房子已经家徒四壁,还掛著好几幅萱萱的艺术照片,留著长长的头发,穿著白色的小裙子。张宁喜欢给女儿拍照,从满月一直到6周岁生病前。
  此后,一切急转直下,女儿突如其来的病情,将张宁和丈夫推向了另外一条绝境求生之路。
  张宁想过无数筹钱的方法。在“水滴筹”等平台上,她学著发起募捐。听人说如果能短时间筹到较多的钱,就能被推到首页,于是自己先投了4万进去。然而一个月的时间过半,她也只筹到2万元,兜兜转转都是亲朋好友的捐助。在北京同仁医院治疗时,张宁又听说有年轻父亲在直播软件上靠打赏赚到十几万元,她曾尝试拍一些跟萱萱有关的小片子,想传上快手,最终因为“脸皮太薄”“没有关系”而放弃。她还尝试做微商,之前学过珠宝制作手艺,她就自己编些手串在朋友圈卖,结果遭遇电信诈骗,5万元全部被骗走。
  2018年5月,萱萱开始第二个疗程的干细胞移植,张宁找到房子后,才在网上找了工作,成为外卖站的第一位女骑手。与下岗工人、创业失败的学生等人一起,绝处逢生。
  外卖站离天津肿瘤医院很近,夫妻俩都加入了外卖大军。因为工作比较灵活,方便随时照顾孩子。张宁做全职,丈夫需要兼顾医院,因而选择做众包兼职。
  每天早上9点,张宁登陆系统接单。世界杯时订单最多,很多人熬夜看球,会买夜宵,她经常忙到晚上11点半才送完最后一单烧烤或者啤酒。整整一个7月,张宁在客户与店家之间来回穿梭850次,送出770单,赶路3190公里,相当于从天津一路开到乌鲁木齐。
  初来乍到,两口子对地形不熟,抢单时总确认再三,只有地址熟悉才敢领,时常抢不到。老手们都是一排单子看都不看,先全部抢下来。
  她跟他们的不同,或许从电动车上可以体现,老手的车上大都缠满透明胶带——这一行常跟烈日暴雨不期而遇,摔跤是少不了的。张宁有次雨中送外卖,转弯时压到路上的白线,车轮一打滑,整个人摔在路边,爬不起来。一辆出租车犹豫再三停了下来,司机下车看著她说了句:“哥们儿,你干嘛呢?”女儿生病后,张宁剪掉了之前的长发。
  经历了女儿的事,张宁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每次出发前,她都要认真地戴上头盔。安全顺利地跑完一个月,张宁一个人至少能赚到5000元。萱萱很想跟妈妈一起送外卖,她觉得送外卖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因为可以天天坐车兜风,一天就能赚到200元,而县里的叔叔一天也才能挣到100元钱。
  2小孩子还无法意识到,这是辗转奔波的父母在与金钱、时间乃至她年幼的生命赛跑。
  石家庄的医疗条件有限,只能化疗,设施陈旧,萱萱奶奶时常能闻到楼道里的霉味。张宁和丈夫加了好几个病友群,四处打探。从北京儿童医院到上海新华医院,为了手术,他们带著女儿几经辗转。
  刘华不善言谈,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带著孩子。午餐时,刘华弓著身子问,“要吃饭吗?”女儿自顾自在塑料地毯上玩玩具,“不吃?”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在10平米的出租屋里徘徊犹豫了半个小时,又坐了下来,“要吃饭嘛?”他又问一遍。相比天天在外面奔波的妈妈,萱萱不喜欢爸爸,因为爸爸总管著她。
  尽管应对女儿手足无措,在处理医院事务上,刘华已轻车熟路。从住院缴费,到医保报销,外卖妈妈的生死时速神经母细胞瘤,号称“儿童肿瘤之王”。患者大多为婴幼儿,儿童旺盛的生长力也让肿瘤的生长极为迅速,因而病程凶险。往往患儿刚出现症状,肿瘤就已进入扩散期在医院门前筹款的男子低著头一脸愁容,面前纸箱里都是些1元5元的零钞,旁边一台缠满胶带的黑色录音机循环播放著佛经。患病的小男孩扒在路边的铁护栏上与萱萱四目相望这些繁琐的手续都由他一个人完成。最艰辛的,永远是为女儿寻找接收医院的旅途。
  北京儿童医院的治癒率和掛号的难度,病友中人尽皆知。每次放号前,全国各地的患儿家长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刘华曾尝试过网上掛号。系统每天晚上12点放号,他提前叫上亲朋好友,拿电脑的、拿手机的,只要有网的都早早准备。12点一过所有人刷新页面抢号。然而不等界面刷新完,几十个专家号就已抢罄。
  为了掛号,刘华每天凌晨四五点要到医院门口排队,手术则会排到几个月后。医生后来让他留下联系方式回去等。然而对于已经4期的患者,没有人能够经得起这么漫长的等待。求医的一年半里,刘华的印象中医院里永远都挤满了病人。去首都儿科研究所掛号的那次,他从家里坐上凌晨到达北京的火车,奢侈地直接打车前往医院抢号。冬夜寒风凛冽,不时有票贩子裹紧大衣凑上来兜售专家号,要价千元。有时候实在掛不到号,刘华只能求助他们。
  张宁则留在女儿身边,照顾她,同时想尽办法筹钱。
  “车开得快”是同事们对张宁的评价,有人甚至说她开车“直接一脚把油门踩进了油箱”。
  她解释这是为了弥补自己地形不熟的劣势。中午时分,张宁开著电动车飞驰在路上,不时穿梭漂移于公车之间,车速一度接近电动车速度的极限。
  纵使再快,她依旧追不上萱萱治疗费的花销速度。她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移植舱里一天的花费。
  确诊后最初的几个月,张宁终日以泪洗面。
  她不知道去哪儿才能筹到那么多的治疗费。“甚至想到过卖身救女”。她能做的只有哭,一家人都在哭,乡亲邻里听说了,也跟著一起哭。祸不单行,萱萱在天津抽取干细胞回老家时,张宁的父亲积郁成疾,被查出食道癌晚期也住进四院。
  萱萱在一楼儿科,父亲在五楼。张宁每天楼上楼下跑,晚上为了方便照料,便带著女儿睡到父亲的病房。
  干细胞移植手术排期临近,天津的医院通知她尽快前往。张宁无暇抽身,便提前网购些日用品。哪知快递信息泄露,有人冒充客服打来诈骗电话。她网银操作不熟,支付宝绑定的银行卡里4万元存款连同1万元借款额度,一夜之间被人全部划走。
  夫妻俩一晚上没合眼,连夜报案,然而警察告知,追回的希望渺茫。第二天,录完笔录,刘华带著萱萱直奔天津肿瘤医院。可救命钱被骗走,没钱缴费,站在移植舱外,他们也没有理由再进去。刘华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老父亲执意提前出院,张宁陪护病床边直到父亲去世。转身到女儿萱萱的病床前,移植手术的钱还没有著落。那一刻,张宁万念俱灰,心想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一晚出门前母亲看出了异样,抓著张宁不撒手,害怕她想不开。看著面前白发苍苍的母亲,张宁突然心软了。她唯一的哥哥十年前在事故中去世,如今这一家老小,只能她撑下去。
  36月,家里实在没钱了,张宁冒险在萱萱病情还未稳定的情况下,提前将她接出。为了尽可能找一个乾净的地方,张宁租了月租1600元的一居室。一台发黄的春兰空调经常无法制冷,只能从满是黑色积灰的出风口吹出热气。五口人就挤在出租屋里,这已经比之前30元一天的隔断间条件好了不少。
  6月上旬,奶奶在老家收完麦子,带著两岁的妹妹来天津,接替张宁在只有10平米的移植舱里呆了20天。
  萱萱至今不知道外公已经去世。每每问起来,张宁就告诉女儿外公已经痊癒,为了给她筹钱去南方打工了。
  “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等萱萱听话治疗,病好了他就回来了。”张宁每次都这样回答。
  回想起给孙女治病的这一年,萱萱奶奶至今心有余悸,“那都是只能一个月一个月地闯过去”。乡里乡亲的接济帮助张宁一家闯了过来。
  老人借遍了自己娘家人、舅舅家、姑姑家,你一万她两万地凑起来,奶奶都在本子上一笔一笔记录下来。“肯定要还的啊,等我们以后能挣点了,那都要一点点还啊,不然我们成什么了。”
  村干部也帮忙在村里广播,号召捐款,两个老人拿著捐款箱挨家挨户筹钱,甚至村里卖炒麵的也捐了50块钱。那次他们筹了2万多块钱。这些钱每一笔也都被认认真真记在了账上。“之前大家不怎么走动,但是这次人家帮了咱,那人家以后有啥咱也得去的。”从前不爱走动的爷爷,如今兜里总会揣包烟,路上遇见熟人便递上一根。
  出舱后,萱萱有了生病以来和妹妹最长的一段相处时间。她们每天就在出租屋里的塑料地毯上玩耍。萱萱有些不满,她觉得妈妈总是偏爱妹妹,每次和妹妹争抢玩具,妈妈总是说:“萱萱,你让著妹妹嘛,妈妈给你再买。”妹妹刚满两岁,穿著一件很旧的婴儿连衣裙,已经洗得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她9个月的时候,姐姐查出肿瘤,她也就此断奶,交给奶奶照顾,餐餐卷子就著小米粥,奶奶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张宁对小女儿很是愧疚,“大宝病了后,对二宝就没精力顾上了”。有段时间,妹妹和姐姐一样,老说自己“肚疼”。这把张宁吓得不轻,自从大女儿生病后,这个家庭已是风声鹤唳。趁萱萱治疗间隙,张宁带著小女儿做了次B超,医生确认“没事”后,她才算松了口气。“她现在还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受,天天看著姐姐难受,她就会跟著模仿。”
  萱萱生病前,很喜欢读书,学习很认真,幼儿园教写字总是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画画、跳舞,张宁让她学很多东西,但现在,她只希望孩子身体健康就行。
  4下午没什么订单,张宁骑电动车载著萱萱去医院复查。医院旁边的小区里,大都是各地来看病的人,空气中瀰漫著一股医用酒精的气味。
  天津肿瘤医院在治疗神经母细胞瘤方面国内知名,许多病人慕名而来。医院门口,一名中年男子正跪在烈日下。他面前几张破旧的展板中,是一个和萱萱一样黑瘦的光头孩子。也是神经母细胞瘤,三期。
  做完检查,指标恢复喜人。张宁载著萱萱开出了医院大门,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长跪在烈日下的男人。自己之前也曾拉著萱萱用这种方法筹款。如今萱萱的状况已属于“临床上基本治癒”,只需要服药和定期复查就可以。但是医生也强调,未来的1年、3年、5年都将是一道坎,是否会复发没人敢保证。
  治病的一年半里,张宁夫妻俩认识了很多病友,最长的已经治了4年,孩子太小一个人照顾不了,父母只能双双辞职。最终,不是疾病夺走孩子生命,就是倾家荡产只能放弃。他们见过很多最后离去的人们,能活在世上的每天都已是恩典。
  刘华至今仍记得那对站在ICU玻璃窗外痛哭失声的年轻父母。在北京手术时,一个三岁的孩子在萱萱前一天被推进手术室。手术持续了8个小时。推出手术室的孩子清醒著被送入了ICU。
  孩子太小,看不见父母便开始大哭。因为无菌的要求,那对年轻的父母只能隔著玻璃乾著急。晚上11点,孩子病情急转直下开始大出血,医生们紧急输血抢救,然而一切已无力回天。
  “那孩子从出来一直哭,手术出来时明明都没事的,我估计那孩子哭崩裂了伤口。”后来萱萱手术时,张宁千叮嚀万嘱咐“手术的时候千万不能哭”。萱萱很自豪,她觉得手术只是让自己睡过去了一分钟。而这一分钟的背后,是她担惊受怕的父母在ICU门外的电梯口,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最近7月的送外卖经历里,张宁只收到过一次差评。她特意跑回去,站在那家人门口道歉,希望能告知给差评的原因。门刚打开,屋子里就传出浓浓的中药味。开门的老人一脸茫然,屋里一个女人却没好气地开了口:“是我订的外卖,我没有给差评。”
  张宁没有再追问下去,选择了离开。“她应该也是在生著病,可能心情不太好吧。”某个瞬间,浓郁的中药味让她突然有一种共情,甚至让她想起在上海遇见的那位医生。那位教授每每跟患儿父母谈论起病情时,总会流露出一种不多见的温情。后来张宁才知道,这位专攻神经母细胞瘤治疗的医生,女儿就不幸罹患这一疾病。
  短短一年半时间,张宁带著孩子辗转北京、上海、天津,花掉了70万元,家里背负上了30万元的外债。每次回乡,她都会被询问孩子近况,也有人建议他们放弃。“我觉得那不是他们的孩子,真的自个儿的哪个肯放弃。”张宁说。
  如今,得知萱萱治疗成功的机率从20%提高到60%-80%后,张宁坚信自己的努力会换来幸运。于是她选择了继续在风里雨里夜里的路上,继续接单继续被系统一次次提醒即将超时。张宁偶尔会想起“小凤雅”的故事,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主治医生的一句话——“孩子治疗不治疗,最痛的永远都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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