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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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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阳光屋檐(127)-《无家追梦人》之那些终将被忘却的日月(19)
 作者:杨林沙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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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芳对龙队长说,女娃娃们上学以后,她想让她们换装,穿汉族姑娘们穿的衣服和裤子。
  龙队长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再问了一遍:“老师,我没听错吧?”
  “姑爹,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让女娃娃们上学以后,穿汉族衣服。”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于是有了前面所说的一幕,龙队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这件事绝对不行。
  慧芳没有想到,龙队长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在她心里,早就描绘了一幅美丽画卷:在宕东的松山杉海间,一群身穿漂亮花衣的苗家姑娘在教室里、在山路上、在稻田里、在山泉边,蹦跳着、舞蹈着、歌唱着,像一群翻飞的蝴蝶......
  龙队长的一句“不行”仿佛一记重锤、一盆凉水,一下子把她的梦境打了个粉粉碎,浇了个透心凉。
  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在老成持重的龙队长面前,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幼稚。
  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且,经历了所谓新旧两个社会的变迁,从一个富家娇娇女一下子沦落为黑五类子女,经历了绝大多数同龄人所没有遭受的苦难,按说,她应该成熟、沉稳了许多。可是,毕竟她还只有26岁,再多的煎熬和苦难,也依然没有完全抹煞去这个年龄的女性身上与生俱来的浪漫和天真。就像一株刚出芽的嫩草,突然被一块巨石压在上面。然而,这根嫩草却没有屈服,艰难地但却顽强地,一寸一寸地,穿过石头的缝隙,终于将身体伸出,来到了阳光下。
  越是艰难的生活,越是对美好有着执着的渴望和坚定的期冀,这应该是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对于一个群体来说,这种本能使得人类这个物种越来越进步,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成为如今这个星球上的万物之灵;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如果丧失了这份天性,恐怕活下去的动力和欲望就消失了。
  慧芳自从来到宕东担任民办教师后,淳朴的苗乡村民们,不去管这个来教书的老师是什么成分,或者在他们心里,根本不知道成分是什么东西;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看见了这个客家(汉族)女老师对他们的孩子好,书也教得好,人们不仅没有歧视她,相反,对她都很尊敬。
  村人们对慧芳的友善,仿佛一剂灵药,抚平了她苦难生活中的创伤;苗族乡亲们对她的尊重,让她的心里重塑了尊严;这里的人们需要她,这里的孩子喜欢她,这一切,唤醒了她的价值感。于是,对生活的希望,原本像一粒掉落在干涸土地上的种子,奄奄一息。突然间,刮来了春风,飘来了春雨,这粒种子复苏了,开始在她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这一切得来是如此不易,她从心底里感到感激。这种感激,凝结成了一股动力,驱使她要去为这些人们做更多的事情,而不仅仅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而已。
  她想为苗家女娃们换装的念头,其实缘于一次偶然。
  有一天采药回来,孩子们把药材堆放到教室楼上,就都各自回家了。楼上还有响动,慧芳知道,这是龙队长的女儿阿格。每次采药回来,她都要帮慧芳收拾东西,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阿格,下来歇一下吧。今天采药累了大半天了,该回家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弄就好了。”
  “舅妈,我扫一下地,就快好了。”
  等阿格下来的时候,慧芳给她递过去一根毛巾,让她擦擦脸。突然发现,阿格走过的地方有液体从她身上滴下来。
  她用手去一蘸,啊?红的,一闻,是血!女人的直觉告诉慧芳,阿格来月经了。
  “你来这个了?怎么滴得到处都是呀?快来,我帮你看一下。”
  “舅妈,别看别看!”阿格涨红了脸,紧紧地护住自己的裙子,“太丑了太脏了太臭了!”
  “我不是你舅妈吗?乖阿格,你这样不行,快来,舅妈帮你处理。”说着就拉着阿格的手进了房间,把自己的孩子赶了出去,关上了门。
  宕东的女人,祖辈都穿的是用家织的黑色土布编的裙子。这一点,跟丈夫的老家不一样,那里的女性裙子和裤子换着穿。丈夫老家的苗家大多是依水而居,因此被称为水苗;而箭河县的苗族,基本上都是靠山而住,被称为旱苗。两个地方女性的穿着的差异,是水苗和旱苗的主要区别之一。
  阿格伸开双手,乖乖地让慧芳给她解裙子。当裙子被解下来的那一瞬间,慧芳惊呆了。阿格的身体上,除了裙子,没有任何内衬,她赤裸的两腿间吊着一个土布袋子,袋子里面装得有软软的东西,经血浸透了这个袋子,滴到了地上。
  “阿格,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慧芳问。
  “草灰,用稻草烧的灰装在里面,是这个时候用的。”
  天哪!原来苗家的女人们就是用这么简陋的方式来处理月经的!这既不健康也不卫生,慧芳感觉到一阵心疼,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她给阿格递过去一沓卫生纸,让她捂住自己的下体,然后让她坐着别动。她去到厨房,从火上的锑锅里舀了半脸盆的热水,兑上冷水,觉得温度合适了,端回房间,给阿格洗身体。
  洗完了,慧芳将自己的一个月经带装上长形卫生纸,给阿格戴在身体上,然后,找了一条从未穿过的新内裤给她穿上。
  阿格的裙子已经被经血弄脏了,没法再穿。慧芳从箱子里取出了自己的一条裤子和一件碎花衬衫,给阿格穿上。
  这件碎花衬衫还是自己当姑娘的时候就做的,平时舍不得穿,就像新的一样。一时半会找不到别的衣服,就只好先拿给阿格穿上了。
  给阿格穿好了衣服,慧芳站开几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阿格,活脱脱一个美少女,跟过去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阿诗玛》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漂亮!以前只觉得阿格眉清目秀,可是她平时都是一身漆黑的衣衫,根本显不出这女孩的姿色。换上了汉装,慧芳觉得眼前的阿格,是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没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她甚至觉得,要是阿诗玛让阿格来演,肯定比杨丽坤还要漂亮!可是这部电影在文革期间被批成了毒草,早就不放了,阿格也不可能去演阿诗玛了。
  她取下挂在墙上的大圆镜,让阿格自己看自己。
  “啊?”阿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了。她不相信镜子里那个穿着碎花衬衣的女孩就是自己!“喜欢吗?”慧芳问。
  “喜欢什么?”阿格不知道慧芳问的是衣服还是镜子。
  “衣服呀,汉族衣服呀!”
  “喜......喜欢。”阿格咬着嘴唇轻轻地说。
  “好看不?”
  “好看!”
  “那以后舅妈让你和寨上的女娃娃们都穿汉族衣服,好没?”
  “好呀!”阿格脱口而出,可是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大人们不会让的。”
  “为哪样不让?”
  “不晓得,从来就没有人穿过。还有,这衣服一定很贵,没得哪家有弄个多钱。”
  阿格倒是说出了一个真实的现实:钱。做这么一套衣服,可是要比家织土布贵很多。要想让父母们出钱给自己的女儿做衣服,而且是汉族衣服,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慧芳立马想到了药材。既然采药材卖来的钱可以用来交学费,为什么不能多采一些,用来给女孩们换装呢?
  不过,采来的药材都还堆在楼上,慧芳不知道能换来多少钱。直到第一批药材卖给了县药材公司,慧芳才增强了自己的信心。
  可是,自己兴冲冲地跟龙队长说起这件事,却被龙队长一口否定了,慧芳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她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家。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难道这件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她知道,如果没有龙队长的支持,这事儿一点希望都没有。龙队长一个人不支持不要紧,在他的背后,是几十户人家。龙队长反对,村民们当然更不会赞同。苗家的习俗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祖祖辈辈几十几百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要想在一夕间改变,谈何容易?好说歹说才让寨子里同意让女孩们来读书了,现在又要让女孩们换装穿汉族衣服,这不是折腾吗?
  慧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好好的教那些个男孩儿把书读好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的麻烦?
  可是,她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她认为,如果说让苗乡女孩们上学非常重要,可以改变她们的命运的话,换装更是不可不做的事情。最初只不过是想让苗家的女孩们更好看,那天无意间看到阿格的情况,她觉得女孩们的生存状态太原始、太落后、太凄惨了!怎么会用草灰袋子来处理月事呀?难怪苗家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人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妇科病。
  她更加坚信,只有通过换装才能真正改变宕东苗家女孩们的生活状况,让她们过上稍微健康一点至少是不那么落后的生活。
  然而,龙队长的反对让她感到很沮丧。
  已经是夜半时分,外面突然刮起了呼呼的风。大风透过板壁刮进了房间,摇曳着床边的油灯,仿佛在嘲笑着她。
  沮丧之余,孤独还爬进了她的心房。她想,要是丈夫在就好了,那就可以趴在他的肩膀上,跟他诉说。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帮自己想到办法的。结婚这么多年,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丈夫都竭尽全力支持,没有一次例外。
  她从床边取出一支笔,一个本子,想给丈夫写一封信。自打结婚后,就没有再给丈夫写信了。她和丈夫的相互了解,都是在谈恋爱的时候,通过写信达成的。丈夫虽然是苗族,甚至说汉语的时候都还带着明显的苗腔,可是他写的信却让她倾倒。不仅言辞华美,连字体都十分刚劲、漂亮。结婚后,丈夫对她更是呵护有加,俨然是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大山,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是可靠,什么是安全。
  “亲爱的兴,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在这个孤独的夜晚,我想你了。不过我还好,有三个孩子相伴,而你只有一个人,一定更孤单。想你的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封信在宕东寄不出去,因为这里从来没有人向外面写过信,也从来没有外面的人给这里的人写信,所以,邮递员最多只是把信送到公社,不会来到这里。
  然而她还是想写这封信,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无助,表达一个愿望,让丈夫能帮自己出出主意,找到突破口。
  然而,这是一次向苗家几百年年形成的习俗的挑战,她能取得胜利吗?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待续)
  2019年12月18日 中国 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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