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oshi Laoshi,Faluoyo,falao Nonggieyang!”(老师，老师，起来了，吃饭喽!)
　　柳德兴和慧芳都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了。醒来的那一瞬间，他们都记不起在什么地方。
　　柳德兴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发现敲门的是民兵排的龙排长。这才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和妻子已经带着几个孩子来到宕东村了。
　　龙排长告诉柳德兴，为了迎接新老师来上任，小队用公款从邻村摆伟买来了一头山羊，已经杀好分好了，全寨子的男女老少都已经聚齐，就等老师一家起来一起打平伙了。
　　几个孩子也醒来了。三儿子还不懂事儿，老大玲珑和柳二两个儿子听说有嘎嘎(肉)吃，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在县城生活的日子，别人家每个人每个月都有一张肉票，每张肉票可以在县食品公司买一斤平价猪肉。而他们家，只有柳德兴一个人有肉票，妻子慧芳和三个没有户口的儿子什么都没有，所以，有肉吃可是一件大事情。每个月柳德兴用肉票买来猪肉的时候，几个孩子的口水都流得有三尺长。
　　现在一来到宕东村，就听说有肉吃，而且还是平时很少能吃到的山羊肉，玲珑和柳二两个小家伙就别提多馋了。
　　龙排长带着他们走出学校房子，来到门前的禾晾架坝子上。天还没有黑，全寨子的老女老少一百多人一个不落地都来到了这里。禾晾架下的坝子里临时用石头搭起了十几个火塘，每个火塘上面都架着一口铁锅，铁锅下面用木柴燃起炉火，锅子里面是烧开了的水。锅子旁边摆着一个装满了羊肉的盆，还有一个盛满广菜、白菜、椿芽、青菜等各种蔬菜的竹筐。每个火塘边围坐了十个人。
　　平时每遇到一次节庆活动，寨子上基本上都会打平伙吃一顿，这一次迎接新老师，也是同样的方式。
　　后来听龙队长讲到打平伙的细节，山羊杀好以后，不光是肉，连心、肝、肚、肺、肠等内脏都是按照火塘数用秤平均分配的。平时人们很难得吃一次肉，所以打平伙是没有人会不来的。
　　米饭是各家各户自己带来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分开坐桌。柳德兴被请到龙队长等村干坐的火塘;邱慧芳背着三儿子，被队长妻子拉到她们那一桌;老大和老二也被分配到龙队长的儿子们所在的那个火塘。
　　早就盼着这次打平伙的村人们，听龙队长用苗话讲了几句欢迎新老师的话以后，立马开吃了。
　　龙队长给自己这一桌的每个人都倒了一碗自己带来的米酒，然后端起碗，给柳德兴敬酒。柳德兴很少喝酒，可是看着龙队长和村干们期待的态度，他犹豫着也举起了碗，和大家一起，一口将米酒喝干了。然后接过龙队长递过来的用树枝做的筷子，伸到锅子里夹肉，送进嘴里，想把酒气压下去。
　　慧芳在自己桌上却被难住了。龙队长妻子很热情地跟她说话，可是，她基本听不懂。同样是苗话，这里的苗话却和在夫家所在的隔壁台疆县的苗话有很大的不同，基本上听不懂;还有，火塘边啥子都有，就是没有筷子。原来这里的苗家女人吃饭都不用筷子，是用手抓。龙队长妻子用铁勺把肉和菜舀到每个人的碗里，妇女们用手伸进碗里，试了试温度，如果太烫，就用手把饭和菜在碗里拌一拌，温度适中了，就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借着夕阳和火光，邱慧芳看见女人们的手指尖都被嘬得白生生的，可是，手指肚以上连同手掌手背都是黑的，看来平时不怎么洗手。
　　龙队长妻子看见新来的女老师为难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客家(汉族)老师不会用手抓饭吃。赶紧跑到旁边的柴火堆上折了两根小树枝递给慧芳，示意她赶紧吃。
　　而玲珑和柳二在的这一桌，则又是不同的情形。龙队长的大儿子俨然是这一桌的“桌长”，孩子们全都听他来安排这一桌的吃饭方式。等自己的父亲龙队长宣布吃饭开始，龙大公子也开始发号施令了。他连比带划地先是讲了一通吃饭的规则，但是玲珑和柳二一句都没听懂。龙大公子这才明白，这俩Gaodiu(汉族)孩子听不懂苗话，这番话本来是对这两个客家孩子说的，别的孩子又不是第一次打平伙，根本不用讲都明白。结果呢，这俩呆瓜听不懂，等于白说了。
　　于是，他又说了一通，因为是对着别的几个孩子说的，玲珑和柳二知道，这不是对他俩说的，一定是给别的孩子交待点什么。
　　龙大公子举起了树枝做的筷子，伸到锅边，停在锅沿上。别的孩子也是同样的动作，然后每个人都看着玲珑和柳二，示意他们依样画葫芦。兄弟俩相互看了看，也举起了筷子。
　　“Ai,Wo,Bi,Ga!”(一、二、三，夹!)龙大公子一声令下，孩子们同时把筷子伸进锅里。
　　“Mei Dai Ailai Ea,Xiugi Luo.”(每人夹一块肉，不能夹多。)
　　孩子们把筷子从锅里拿出来，一齐放在锅边，相互检查，确认每人都是一块肉以后，龙大公子一声“nong”(吃)，大家才把肉放进嘴里，吃起来。
　　吃完了，等待着龙大公子的第二次指令。就这样，孩子们仿佛在以做手指团体操的方式，整齐划一地吃这一餐饭。

　　(当听柳立峦讲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瞪大了眼睛，他所讲的这一切简直是闻所未闻，实在是匪夷所思，就是让我淘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情景，借用“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这句话来描述，我自己的经历真的也局限了我的想象力。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年代的贫困农村的孩子们，早已在心底里拥有了古代哲人锁描绘的“不患寡患不均也”的意识和智慧。)

　　太阳落山了，火塘里的柴火也慢慢熄灭，等到每一块肉、每一夹菜、每一颗饭，甚至每一滴汤都被吃干喝净以后，村人们说着相互祝福的话语，打着火把各自回家了。
　　龙队长召集几个村干到学校与新来的老师正式见面，并商量学校开学的事情。
　　龙队长从一个包里取出了一盏全新的煤油灯和一瓶煤油，他一边把煤油加进灯胆里，一边说话：“邱老师，这是用队上的钱买的灯和油，您可以用。以后可能就得您自己买了。”
　　“Duodai，Qiu laoshi duonang hiumong，Yu mie houdiu,eou duo eou?”
　　(伙计们，因为邱老师听不懂苗话，我在这里讲汉话来谈工作，好不好?”
　　大家都点头。
　　“邱老师，您看，后天可不可以开学了?”龙队长开门见山说话了。
　　“好呀，我们以前就讲过，四月一号开学。我晓得，队上的娃娃们这几个月都是跑到宕义去上课的，太辛苦了。我们开学的时间和日期越早越好。”邱慧芳一边用本子做记录，一边回应龙队长的话。
　　“太好了。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黑板和粉笔也都准备好了。我们宕东是属于宕义大队的一个小队。教材和课本什么的，您需要到宕义去和大队学校李校长商量。”
　　“没问题，明天我先去公社中心小学报个到，然后再去宕义找李校长。公社是晓得我来了的，不知道李校长晓不晓得?”
　　“晓得的，我让团支书去跟李校长讲过的。”龙队长转过身问团支书，“你跟李校长咋个讲的?”邱团支书接过龙队长的话说：“我按照龙队长的交待，去大队跟李校长讲了你要来，是个女老师。李校长当时还问我，男老师来了都呆不住，一个女老师能干得下去?”
　　“团支书，这个就不要讲了，邱老师跟别的老师不同。对不，邱老师?”老队长这句话，与其说是跟邱慧芳确认，还不如说是在“敲打”她：你说过，你会干下去的。
　　“我一定会的。龙队长，你们哪个了解寨上的娃娃的情况?”她问几位村干。
　　“我来说吧。”团支书说，“我比较了解一些。我们寨子一共有适龄学生18个，分别在上一到四年级，还没有五年级的学生。”
　　“哦，18个。有几个男生，几个女生?”邱慧芳在本子上记下学生数字，又在旁边分别写了男生和女生几个字，还分别打了冒号，准备在冒号后面写上男女学生的数字。
　　“都是男娃娃呀。莫非女娃娃也要上学?”龙队长抬起头来诧异地问。
　　“怎么?寨上的女娃娃没有上学?”邱慧芳反问到。听到女孩子不上学，她很意外，也很吃惊......

　　(待续)

　　2019年8月11日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