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忙不忙?”坐在柳立峦家阳台的沙发上，我问他。
　　“你说呢?由于新冠肺炎在中国的扩散，从2月2号新西兰对中国旅游者实施旅行禁令以来，就再也没有国内旅游者到新西兰来了。
　　俺们这些吃旅游饭的，基本就失业了。你说忙不忙?”我只是礼貌性地随便一问，没想到引来他一顿说。
　　“你会失业?把我打死了也不信。”我摇摇头说。
　　“你还别说，如果不是接一些欧美的团，真的就没事干了。不信你去问问我的同行们，都已经歇了一个来月了。对中国游客和留学生的旅行禁令原来是到2月16号，接着又被延长八天,看样子还得往后延。现在国内的疫情像是消停了些，可是，日本、韩国、意大利、伊朗却又闹腾开了。搞不好要搞全球封禁哦!”
　　我也有些同感：“是呀，中国有一万多留学生进不来，大学都开不了学。现在新西兰的好多学校都靠留学生维持，要是真的没有留学生来了，这些学校即使不关门也会是元气大伤。
　　以维多利亚大学为首的好几所大学都在向政府陈情，看看能否对留学生开禁，让他们先进来，然后隔离嘛。可是主流民意似乎不是这么想。好多人都说，损失几个钱不要紧，要是让病毒破门而入，那就不是这几个钱能解决的了。”
　　柳立峦叹了一口气：“这不嘛，就在新西兰人还在庆幸这个国家还挂着零感染花环的时候，星期六的新闻出来了，26号一个从伊朗回来的女性被检测出新冠病毒阳性，成为第一个新冠肺炎病例，新西兰也终于沦陷了!”
　　我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你说怪不怪，在中国情况很糟的时候，新西兰敞开着大门，可是从那里来的人里头，竟然没有一个感染者;现在中国国内情况好多了，好多省市都没有新增病例了，按说新西兰就应该更安全了。可是，新西兰却开始有感染者了。真想不通。”
　　柳立峦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说：“这有啥想不通的?你以为前面没有病例是新西兰管得好?才不是呢，中国都封城了，出来的人都经过检测，至少在机场会被测体温;而新西兰政府的心可大了，机场竟然连个测体温的人都没有!要是没有中国实施的严格措施，今天不敢想新西兰会怎么样，新西兰呀，纯粹是运气好而已!”
　　“别忘了我来的目的，是继续挖你的故事。”我掏出录音笔，准备采访。
　　“可能今天我们的话题要岔开一下。”柳立峦说。
　　“怎么?遇到特殊情况了?”
　　“是的。你看过冯小刚在新西兰拍的电影《只有芸知道》吗?”
　　“在网上看了，作为在新西兰生活的人，挺受触动的。但是听说在国内院线票房表现平平。”
　　“不管票房怎么样，就说这个故事吧。隋东风为了完成亡妻想看鲸鱼的夙愿，带着妻子的骨灰去了凯库拉。虽然电影里标明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可是，那毕竟是电影。而我前天接的一拨客人中，有一位苏格兰人，他孤身一人来新西兰旅游，可是，他却说自己不是一个人，他是带着妻子十八年前的夙愿走完了那次未竟的旅程。”
　　于是我的录音笔，记录下柳立峦讲的这么一个故事：一个从苏格兰来的男人Robbie，带着妻子十八年前托付的夙愿，走完了当年未能成行的新西兰旅程。
　　柳立峦把车停靠在奥克兰长途火车站的候车位上，走到站台边，掏出一个写着客人名字的牌子，在出口处等待着自己要接的客人。
　　一列火车鸣着汽笛缓缓驶近，停在了月台上。车门打开，带着各种行李的游客们陆陆续续走下火车，走出月台。
　　旅人们各自找到来接自己的私家车、出租车、Uber、Ola、Zoomy，不一会儿，人都走空了，站台上变得空空的、静静的了。
　　柳立峦依然没有等到自己的客人。难道自己得到的消息错了?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老人走出站台，朝着自己走过来;他手上拉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背上还背着一个背包。
　　“您好，我是Robbie。不好意思，刚才在站台上问了工作人员几个问题，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是柳，您的司机。欢迎您。”柳立峦一边帮客人把行李搬上车后厢，一边跟客人打招呼。
　　然后如往常般，打开左后车门，想让客人坐进去。
　　Robbie说：“我可以坐前面吗?我的个头比较大，那里宽敞些。”
　　“当然可以!”柳立峦关上后车门，为客人打开了副驾门。
　　嘱咐客人系好安全带，柳立峦继续跟客人说话：“您这趟火车是从惠灵顿过来的吧?”
　　“是的，清早差不多八点从惠灵顿出发的。”
　　“呀，差不多十一个小时呀，挺长的。”
　　Robbie说：“时间是不短，但是，一路上，有农场、森林、城镇，风景挺好的。所以也不觉得很长。”
　　柳立峦无论是带团旅行还是接短途客人，都喜欢跟客人聊天。一来让客人感到受欢迎;二来，他觉得这样的方式可以了解到来自不同国度和地方的文化。
　　“Robbie，您来自哪里?”柳立峦从口音里听出客人不是新西兰人。
　　“爱丁堡，苏格兰。您去过吗?”Robbie反过来问柳立峦。
　　“不好意思，没去过。我一直想为自己和妻子做一个去欧洲的旅行计划，但是却还没来得及安排。”
　　“一定要去。您会找到新西兰和欧洲的链接。”
　　柳立峦一边把车开出火车站，一边继续跟客人攀谈：“我接待过很多的客人，好多人都是结伴同行，但是我看到您是一个人。您介意吗?我问一下，怎么没有找一个旅伴呢?”
　　Robbie很和善地笑着说：“哦，不介意。
　　我的旅行不需要旅伴，或者说，我有我的旅伴。这一次，实际上，Itravelformywife’swish(.我是为了我妻子的夙愿旅行)”
　　“为了您妻子的夙愿旅行，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这是一个长故事，要回到18年前。那一年，我和妻子制定了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旅行的计划，并且如期成行。可是，在澳大利亚的旅行完成以后，在准备前往新西兰的前一天，妻子突然感到身体不适，送到医院检查，查出她罹患了癌症，必须接受治疗。我们不得不终止了我们的旅行，返回了爱丁堡。在那里我妻子接受了治疗，做了手术。半年以后，她就去世了。”
　　柳立峦说：“Oh，Robbie,sorrytohearthat(.对不起，很遗憾听到这件事。)”
　　“妻子临终前，对我说，好遗憾我们没有能够完成到新西兰的旅行。她说那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去新西兰了，便问我，能不能代替她，走完我们没有完成的旅行。我对她说，医生讲，她的病或许会好起来的，那样的话，我们一起去新西兰;假如你不能去，我一定按照我们的旅行计划，走完在新西兰的旅程。”
　　“Robbie，您知道吗?过去我听过许多这一类的故事，可都是在小说中，在电视上，在电影里，而现在，拥有这样故事的人，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很感动。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能问您吗?”
　　“当然可以，请问吧。”Robbie说。
　　“当时你们的旅行计划是怎样的?为什么您是在距离你们上一次旅行的18年后才来到新西兰呢?”
　　“哦，是这样的，我们结婚后，基本上每一年都会安排一次出国旅行，每一次，我都让妻子安排行程。她是一位中学教师，很喜欢旅行，也很懂得怎么旅行。你看，这是那一次她做的新西兰旅行计划。”说着，Robbie拿出一份行程表给柳立峦看，“您的问题是什么?
　　哦，为什么是18年后而不是更早一些时间来新西兰是吗?因为，妻子去世后，我很伤心和难过。我不能接受她离开的事实，其实，在她去世的头两年，我什么也没有干，甚至，不能去工作。后来，我感觉到这样不是她想要的，于是，我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开始工作，后来就一直忙碌了。我的职业是飞机机械工程师，我的工作让我很难请到长时间的假，尤其是在这个季节;直到今年我退休了，才得以成行。”
　　这是几张已经泛黄的A4纸，行程都是手写的。因为多次折叠，磨损得很厉害了，Robbie还用透明胶带纸给黏上了。
　　“我们当时为我们的新西兰之行安排了12天，这一次，我是严格按照这个行程旅游，我去了南岛的皇后镇、米佛峡湾、瓦纳卡、库克山、但尼丁、基督城、尼尔森，然后从那里坐轮渡去到惠灵顿;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拍下一些照片，在日记上写上几句话，当然，这些话是给我妻子的。今天是第10天，明天在奥克兰呆一天，后天，我就该飞离新西兰了。”
　　“明天您还将在奥克兰呆一天，您也会安排游览吗?”
　　“是的，按照这张行程表，明天还有一天的行程。”
　　柳立峦被Robbie的故事打动了：“您介意我给您一些建议吗?您知道的，我是一位导游。您可以考虑到MuriwaiBeach去看看，那里可以看到世界上第二大海鸟——鲣鸟，有成千上万只鲣鸟在那里聚集，是一个值得去的地方。”
　　“谢谢您的推荐，柳先生。但是，我恐怕不能去那个地方，虽然，我相信，像您说的，那里很值得去。但我必须要去到妻子想要去的每一个地方，你说不是吗?这是她的夙愿，我答应了她的。”
　　当柳立峦把Robbie送到目的地，发现那是一家经济型酒店。
　　大概是看见了柳立峦脸上有些不解的表情，Robbie说：“这家酒店很便宜，才60刀一晚上，反正，我需要的就是一张床而已。”
　　“您妻子如果和您一起来，你们会住在这里吗?”柳立峦问。
　　“那不会。一定不会。”Robbie很肯定。
　　“那您为什么住这里呢?你妻子如果知道，会同意吗?”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只是想节省一些费用而已。”
　　柳立峦帮着Robbie把行李搬进一个小门洞，里面有一张小台子，那就是酒店前台了。
　　柳立峦对Robbie说，想把Robbie的故事告诉自己的妻子。还问哪天如果去欧洲旅游，是否可以去拜访Robbie?
　　Robbie说欢迎，他给柳立峦留下了Email和电话号码。
　　挥手告别前，他跟柳立峦说：“我很喜欢新西兰。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难怪妻子嘱托我一定要来看看，还有，这里的人也很好，包括您，亲爱的司机先生。”
　　“完了?”我问柳立峦。
　　“完了。”柳立峦说。
　　“有点意犹未尽。介意把Robbie的email给我吗?或许我也可以跟他联系，也去苏格兰，也去爱丁堡。”
　　“当然可以，对了，我还和他拍了合影。”
　　柳立峦打开手机图册，“诺，这就是Robbie。”
　　2020年3月1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