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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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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03版:广告
在黑夜失眠的人
 作者: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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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中年,我才真正认识到活着的困境。
  我不只属于自己,也属于家人。我被他们分成好几份,每一份对他们来说都至关重要。
  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我,地球依然会转动,但如果家人没有我,他们一定会重返生存的蛮荒,会顿觉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反过来说,假使没有他们,我的活着同样会是一片空白和虚无,犹如掉进时间的黑洞。
  因之,我的活着也就不单单是我的活着,我还在为我爱和爱我的人而活着。活着是有限的存在,唯有爱才是无限的存在。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大概正是由于悲观,我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我的夜晚就是我的白天。每天入夜之后,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怎样才能抵抗这漫漫长夜。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更不会去酒吧、电影院或街边的大排档享受城市人的夜生活。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关在黑夜的城堡中,像小时候跟伙伴捉迷藏那样,钻进洞穴里,再也不想回到尘世中来。哪怕天使在洞外呼唤,我也充耳不闻。
  天就要黑了,周遭暮色深浓。落日也早被晚风带去远方,只将疲倦留给满城昏黄的灯火。我从浮世退回陋室,抖落满身尘埃,锁紧绿皮斑驳的铁门,恐惧瞬间便将我包围。整整十年时间,我都蜗居在仅有三十平方米的房间,看书、写作、睡觉和冥想,忍受着人世的孤独。
  黑夜是一座坟墓,也是一座孤岛。我甘愿成为守墓人或守岛人。倘若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深夜睡去,那上帝至少应该允许有一个人醒着。这个人现在是我,将来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她或他。我醒着,是睡眠不给我睡觉的机会。那么,已经入睡的人们,请安静地进入你们甜美的梦乡吧。我只是一个失眠症患者,不是一个小偷,我不会盗取你们的幽梦,更不会在你们的梦境里撒上辣椒和食盐,搞得你们也没法睡上一个安稳觉。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失眠的时候,竟然还有人也在失眠。这些失眠的人,有些我看得见,有些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们醒着——或在自己的迷梦和困厄里醒着,或在自己的罪愆和忏悔里醒着⋯⋯《圣经》上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又说:“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我不想被定罪的,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不爱光只爱黑暗的人。我之所以失眠,也正因为对光的渴求。那些能够在黑暗中安然入睡的人,想必都已穿越黑暗,抵达人世的祥和之境,不再为生存而忧虑,不再为活着而伤怀。他们能够安然熟睡,是他们的梦已然找到皈依之乡,他们的心已然找到安顿之地,他们的灵魂已然找到接纳之处。
  而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在继续穿越属于我的黑暗——我奶奶还在晚景中泅渡,我父亲还在失忆中寻亲,我母亲还在劳顿中受苦,我妻子还在抑郁中求爱,我孩子还在艰难中成长。我必须拖着他们朝前走,我的日子才有意义,我所渴求的光也才能照亮我的黑暗。
  任何一个失眠的人,都有可能是被迫在人间风雨兼程、夙兴夜寐地赶路的人。这条路太长也太过艰险,只有睁着眼,才不会踏空,掉入悬崖。因此,一个失眠的人,总是会找到无数其他失眠的人,来陪伴自己赶路。他们是一个群体——一群互相搀扶着在黑夜里寻找光亮的人。
  至少有大半年时间,我都不见有人搬进对面的出租屋。不知是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租客减少,还是房屋的老板娘生病(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她),灰尘重又落满小屋。我失眠的时候,仍旧习惯趴在窗台上抽烟。这时,我的脑海又会浮现曾经在出租屋居住过的那些人。我不清楚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生活有没有起色。那个常在深夜哭泣的男人,是否已经摆脱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个在酒吧上班的姑娘,是否早已不在夜间歌唱,并让她的亲人入土为安?那对时常吵架的夫妻,是否已经和睦相处,并不再让年幼的女儿饱受屈辱?我为他们祈祷!也为自己祈祷!我们都是在黑夜失眠的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也知道我的秘密。这秘密里暗藏着人间的生死疲劳,也暗藏着人心的波涛狂澜。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再去想,也不再为最终能否找到光亮而迷茫。我唯有一个心愿;当我彻夜难眠的时候,本该入睡的所有人都能安睡。
  我愿意成为世人睡眠的守护人。我知道自己很渺小,也很卑微,可再渺小、再卑微的人,都有权睡上一个安稳觉。
  本文节选自《我的乡村我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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